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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报道

  上周有国内朋友突然问我有无自己认识的人感染或者去世,我想想还真没有。我写了纪念於梨华的博文,她是患新冠去世的,但是我跟她既无私交也无个人联系,所有关于她的消息,都是二手。朋友说,现在网上有人讲,美国根本就没有死那么多人,因为美国华人身边都没有人感染去世,媒体宣传的都是阴谋。

 

  说这种阴谋论的人,别说是对美国的媒体和公民社会结构不了解,要制造一百多万人感染十万人死亡的假像,哪个政府或者集团有如此庞大严密的宣传网络?何况是在社交媒体如此兴旺的年代。

 

  不过话说回来,认为美国媒体夸大了疫情的严重性,从疫情开始以来就是美国一部份人的观点,这种观点无非是延伸了川普总统竞选的理论依据:民主党(=白左精英们(知识分子,新闻记者,政府资深公务员,司法人员)+深藏/隐形政府deep state=川普之前的美国政府决策机构和司法部门和非极右派的智库)+媒体)为阻拦川普总统连任,夸大疫情,甚至说疫情是民主党的阴谋。

 

  可见不论在什么地方,什么环境背景,都有喜欢阴谋论或者夸大阴谋论的人。不过,触动我写这篇博文,并不是要讨论阴谋论,而是当我被问及有无亲戚朋友感染去世时,我并不知道,丹就在那周去世了。

 

  丹是我家对门的邻居。如果你与一家人隔街相处十八年,不是亲戚朋友,也会比亲戚朋友要密切熟悉。春夏秋冬,无论是大雪纷飞,还是阴雨绵绵,太阳高照,还是晨曦未明,丹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开着轮椅车从他家出来,开到他停在路边的酱红色轿车旁,将自己撑入车内,再将轮椅折叠收起拿进车里,放到他左边的位置,关上车门,自己开车去城里上班。我从来不好意思去问他太太,他一个双腿瘫痪的人怎么操作那辆车。我们请客开派对,都叮嘱客人不要把车停我们家对面,要给丹留出他的车位。

 

丹家的小屋

 

  丹工作六天,第七天去游泳池或者健身房锻炼身体。他得过奥林匹克残疾人运动会的游泳金奖(什么项目类别我不好意思向他太太追问),所以我们能见到他的时候,多半只有早晚他开着轮椅车上下轿车的时候,因为他不像我们,抬脚就可以跨进跨出,折腾五分钟十分钟之间,碰上我们经过,跟他打个招呼,但你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让他停下来跟你聊天。

 

  丹有两个儿子,我们搬进来的时候,天气好的周末有时会看见他在门口草地,坐在轮椅上和小儿子扔橄榄球。后来小儿子上中学开始参加水球队,父子俩恐怕就在他们的社区游泳俱乐部里玩耍了。再后来小儿子打水球一直打进常春藤学校,天气好的时候,丹就一个人坐在门口嗮嗮太阳。

 

 

  丹是我们首都地区的检察官,有时早上我西装笔挺出门,他会夸我几句(我平时穿着邋遢),我告诉他今天要出庭,他问我是哪位法官,我通常要到了法庭才知道是哪位法官,我就会告诉他上一次出庭的是哪位法官,他就会对哪位法官稍微评论两句。这恐怕是我和丹与我们职业有关的唯一交流,虽然我有时知道他是某一个大案的检察官,媒体还把他的轮椅的照片都放到报纸上了,我从来不向他打听他起诉的案子,因为我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,反而会显得我不懂职业操守。

华盛顿联邦法院门口,法院区中心竖立着十九世纪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约翰马谢尔雕像

 

  我在今年初搬离了与丹面对面的家,三月刚把房子放上市场,赶上疫情在美国爆发,只好又拿了下来。从三月到现在,我只是每周过去一趟收信,戴着口罩手套,匆匆进出,基本没有和邻居碰上。五月初我们州隔离禁令部分被解除,卖房经纪说她可以用网络视频让买家看房,现场参观限制每次一家,不超过三个人,我们就又把房子重新放回市场。很快就有了买家(当然是想借疫情狠杀价钱的一类)。这天经纪约我过去坐下来谈价钱,国殇节周末,气温回升到七十多度,到处人家的后院都是孩子们欢乐的笑声。我停下车,看见对面门口的草地上竖了一个大帐篷,我纳闷那是干什么,经纪说,听说那家有人去世了。我赶紧走到另外一家邻居后院,主人正在跟孩子们踢球,我问是否知道丹家发生了什么事情,说是丹去世了,呼吸道感染,在睡眠中走的,应该就是被病毒感染。他家草地的帐篷,是给两个外地回来的儿子居家隔离临时搭建的。他的儿子一个在纽约工作,一个在欧洲NGO服务,他们是什么时候回家的,谁也不知道。邻居说他们也是看见救护车来了之后才知道丹家有事情,后来就看见帐篷搭起,很多花圈花篮被送来,但是他们尊重人家的隐私,都没有上去打扰丹的家人。

 

  我们这个社区的特点是孩子大了的家庭不断搬走,孩子小的家庭不断进来。进来是为了那个所谓全美排名前十的公立学校,出去是因为地税跟着房价一直在涨。所以我们住了十多二十年的邻居就剩下这么两、三家,新来的跟老的基本没有太多交往——多半因为没有同龄的孩子做中介。这家人不便去打扰丹的家人情有可原,我不上前去问候,便很没有人情味了。我们两家十多年来有事情互相照应,按理说丹的太太应该通知我们他去世的消息,她不通知,必然是有难言之处,我怎么好冒然去拍门?

 

  丹坐轮椅的身影在我面前挥之不去,他才66岁,走得太早。他的太太是个特别情绪化的人,我可以想象,她现在每日以泪洗脸的心情。我到网上找到一家可以送花的连锁店,挑了最高贵的一种颜色,最大的一瓶,可是网络卡片留言一栏只允许我放下250个字。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丹的儿子们和他的太太,250个字连开头称呼带后面结尾签名真不够用,他是一辈子在所谓“深藏/隐形政府”里面工作的人,我跟着媒体报道看过他主持的几个案子,多少知道他是如何兢兢业业地维护着美国的国家基础--司法独立;他住在三十多年前用五万美元买的旧房子里面,除了工作就是工作,连上酒吧的娱乐都不会有;他给社会贡献了两个不单能自食其力还能回馈社会的儿子(而且英俊高大);我搬进来就看见他用那辆酱红色的车子,他离开时仍然用的是同一辆车子,他就是被川粉们视为敌人的“白左”。我很难想象,美国要是失去了像他这样的一大群白左,由那些攻击他们的人来治理这个国家,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。

 

丹的车子

 

  我最后只能选了一句放到我送花的卡片上:这么多年来,丹每天早上出门的身影一直是对我的激励(an inspiration for me)。

 

  我希望丹的太太和孩子们能原谅我不敢登门悼念他,接受我对他由衷的纪念。

5/26/2020

 

 

 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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坚妮

坚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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